眼睛很缓慢地睁开,大量的光迫不及待挤了进来。
映入眼帘的,先是水如蓝镜的跳水池,慢慢抬头,一米跳板、叁米跳板……五米跳台、七米跳台,最高处是十米跳台。
这是一个巨大的m-room。
——room的基本规格是有体积上限的,就像电子设备的内存容量,不够用的情况就需要扩容,这个跳水馆,也不知道迭了多少个room。
总归不会太少。
“我也是去年问过才知道,大部分跳水馆原来都不对外开放,尤其是那几个高的跳台,只供职业运动员使用,就想着,干脆给你建一个算了。”
黎远抬指蹭了蹭鼻尖,“以后你想什么时候跳,就什么时候跳。”
顶上射灯光灿灿的,扎得邵遥眼睛泛酸。
她仰望着高台,某种强烈的情绪把她的喉咙磨得沙哑:“你花了多少时间做的啊?”
黎远说:“基础搭建挺快的,小半个月就做完了,剩下的时间就是磨细节了。”
邵遥往前走了几步,再转过身,仰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。
这画面太熟悉了,因为它一直刻在她的记忆深处——小时候比赛,她每次从高台跳入水中,再游出水面时,都会看一眼观众席的方向。
那里有父母家人,有朋友队友,还有为她欢呼鼓掌的观众。
“我把这个room的权限转给你了。”修长手指在半空划了几下,黎远手边出现一个荧光键盘,他边按边说,“我知道你对复刻回忆这件事不大感冒,但还是做了这个场景给你,你能看出来,这是在哪一场比赛吗?”
邵遥从未忘记,轻声回答:“记得,是我参加过的最后一场比赛,在北城奥体中心。”
黎远“嗯”了一声,启动了room的“回忆模式”。
原本空荡荡的观众席,瞬间坐满了人——应该说,是空坐席处覆盖上了观众的影像。
台侧和池旁都出现了当初的赞助商广告,裁判席坐着七位裁判。
电子计分榜上的名字是那场比赛的选手,邵遥预赛成绩不大好,决赛排在第一位出场。
“不认识的那些观众我没有一个个去细抠,有些直接套了npc模板,如果你觉得不行,回头我再一个个微调。”
黎远指着观众席斜上方的一处位置,“你爸爸妈妈、爷爷奶奶,还有杨楚雄他们,都坐在那一片。”
是的,那场是青少年世锦赛的国内选拔赛,最后一场了,春晖园的大家都来替她加油打气。
那时候她因为身高猛涨,几个拿手动作都出现了不小的偏差,她努力调整了大半年,状态仍不佳。
跳水队的竞争太激烈,从来不缺人,邵遥心知肚明,那场比赛如若没有取得好成绩,之后她大几率会被换下来。
顶着极大的心理压力,她胡思乱想,自然跳得差劲。
她一直有遗憾。
发挥失常遗憾吗?遗憾。
被筛下来了遗憾吗?遗憾。
让家人朋友们失望了遗憾吗?遗憾。
但她后来想清楚了,最遗憾的,没好好跟她的“舞台”说再见。
“其实一开始我打算做你拿第一块金牌的那场比赛,后来想想,还是决定做这一场。”
黎远双手插兜,笑得淡然,“我想,这场比赛对你而言,应该比拿奖牌的那几场更重要吧?”
邵遥曾经也是想过的,如果找人定制m-room的话,会定制哪个场景,会复刻哪段回忆。
她想过第一场比赛,想过第一次夺金,就是没想过要复刻这一场。
因为一想到它,她就会心酸,懊恼,伤感,后悔,自责。
如今当她重新站在完美1:1复刻的场景中,发现,心里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。
她需要和过去的自己和解。
眼眶像一口烧沸的锅,有些滚烫蓄势待发,随时准备往外涌。
她抬手背抹泪,吸着鼻子,挤出很丑的笑容:“嗯,这一场比赛很重要。”
黎远手心发痒,喉咙发痒,胸腔内也发痒。
他走到她面前,拍拍她的脑袋,柔声道:“去吧。”
邵遥点点头,说:“你把‘回忆模式’关了吧。”
“嗯?你不需要观众?”
邵遥往前走一小步,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,仰头看他:“这里有观众的呀。”
她的声音软绵绵,黎远觉得耳朵又开始烫起来:“一个观众就够了?”
笑弯的眼中酿着泪花,邵遥说:“一个就够啦。”
十分钟后,邵遥上了十米台。
在这之前,她重塑了形象。
黎远挺贴心,在room中安了个更衣室,邵遥进去后打开形象面板,输入身高体重后开始微调,胸部推平,肩膀略宽,大腿有肉,头发改短,回到蜷黑的模样……
基本按照她现实中的样子来改。
最后换上泳衣——她只有一件基础款的,黑色,连体。
邵遥从小就练那一组,107b、407c、207c、626c和5253b。
——队里多数跳十米台的女孩子从头到尾就练这五个动作,男孩子比她们多一个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无数次翻腾,无数次屈体,无数次转体,只为了那两秒钟的一跃而下。
热完身,她准备先试试107b,向前翻腾叁周半屈体。
黎远没在观众席里坐着,邵遥站的地方见不到他,猜想他应该还在池边站着。
她抖抖手脚,垂首阖眼,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好多年没跳的动作。
睁开眼,注视前方,接着迈开腿跑台。
一步,两步……来到台边后,干脆利落地蹬台。
果然是有明显差别,体重身高都增加不少,她能蹬起来的高度有限。
腾空高度不够,留给做动作和打开入水的时间自然少了些。
邵遥翻到一半,头脑中已经飞快滚过“惨了要在黎远面前‘炸鱼’了”,好在还有那么丁点儿肌肉记忆,她硬是把身子拉直拉紧,最后没“炸”,就是入水的水花大得离谱。
入水后,邵遥没有立刻往上游,她仰面朝上,望着水面粼粼波光,由得自己往池底沉。
跳失败了,可她没觉得难受,反而好像这一跳,让她甩掉了肩膀上的千斤巨石,从身体到头脑都变得轻盈。
痛快了。
只片刻,有道黑影从池边蓦地跳进水里,似鲨入深海,锋刃般破开水波。
黎远朝她游来,速度很快,刘海如藻漂浮,露出快要打结的一双眉。
而那双蓝眸,几乎和池水融为一体。
邵遥一直憋着气,瞧见黎远伸长递到她面前的手,还有他一开一合的口型,胸口忍不住震颤。
她想张嘴说话,但溢出的只有成串水泡。
黎远一惊,腿一蹬,紧紧抓住她的手,一把把人儿扯到他身旁。
宽掌从她腋下穿过,黎远一时没想太多,长腿踏水,带着她往光游去。
两人破水而出,水珠四溅。
黎远一手还掐在她腰上,另一手帮她把黏在额前的发丝拨开,喘着气焦急问道: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会晕眩吗?想吐吗?还是压感没有调好,入水会痛吗?怪我,你那么久没用过体感,又是第一次用我这个设备,应该让你调试磨合——”
黎远顿住,还没说完的话被落在他嘴角的一个吻堵住。
轻飘飘的,颤颤巍巍的,像鸟羽划过他的嘴唇。
又沉甸甸的,扎扎实实的,似陨石砸在他的心脏。
邵遥胸口发烫,头脑发烫,哪哪都发烫。
她头脑一热就吻上去了,着实没想过下一步要怎么继续。
薄薄的眼皮子紧紧阖着,也不敢看向黎远,生怕一睁眼就看到他眼中的揶揄戏弄,生怕对方觉得她女孩子家家太孟浪。
忽然,她听见黎远沉沉地说了一句:“管家,关机。”
邵遥霍地睁开眼。
四周的所有光亮飞快褪去,从潋滟湖蓝到寂静幽黑,不到五秒钟的时间。
他们回到现实了。
黎远摘下头显,也不顾设备有多昂贵,随意丢到一旁。
体感被剥离得太突然,邵遥似乎还能感觉到池水的温度。
恍惚之间,她的头显被人取下了。
“怎么、怎么突然出来了……”
晕眩姗姗来迟,邵遥觉得四周墙壁里游动的荧光好似深海小鱼。
好漂亮。
腿一软,她身子往下坠。
但黎远快一步扶住她。
长臂有力,紧箍着她的腰。
另一手往上,手指游进弯蜷的发丝,托稳了她的后脑勺。
他声音好哑:“我才不想在里面吻你。”
语毕,他低头,吻上她的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