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今天过的如何呢?」
当泰勒近期试着努力回忆起研究员,所浮现的大抵都是这句话,在他们忙完早上的工作,通常是写实验报告,从一个定点移动到下一个定点——而泰勒会看着研究员的背影,对方随意乱翘的捲发,还有隐约可见的驼背。
「很好。」她会这么回答,在经歷过几次异常与异常,以及更多异常的访谈后。
「假设,只是小小的假设。」某天吃饭时,研究员瞇起眼睛,伸出手这样说,其实对方的话语已经模糊不清,泰勒想不起原话是什么,所以她花了很长的时间,让自己确信研究员是这样说:「『要是你的家人是异常项目的话,你会把他交出去吗?』这个基金会准备在人事部设立的组别——专门调查这方面的事情,你知道这我想到什么吗?虔诚的教徒,他们相信犯了错,只要真心悔改就可以获得救赎。就好像打了记忆清除剂,又是一个新的人。你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吗?」
伴随着这句话,十字架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。
就像现在。
夏夜的风变得有些寒冷,城市灯火通明。她在商店门外深吸一口气,躁动的感觉一直逼着自己必须行动,可是泰勒知道不行,她还不清楚那辆该死的吉普车以及休士顿,还有混蛋骇客到底往哪个方向,必须等葛雷格跟附近还开门的商店确认监视器画面才行。
会是哪里——继续往前走公路直到目的地?还是返回站点十七?依照那个骇客的思路,泰勒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继续往前,趁机带上休士顿也一定是要藉此牵制他们,所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休士顿过来。
她该租辆车往前,但泰勒身上连买包菸的零钱都没有带够,她唯一能做的是听从葛雷格的指示。而脑海里开始浮现的是以往任务失败的画面,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过,只有写在报告上,是关于一些再也受不了基金会的职员逃走了,而泰勒追上去,在某栋大楼的楼顶,风很大,眼前有个人哭喊着他不能失去记忆,也不能成为D级人员,他还想要保有最后一点尊严。
泰勒没有抓住对方。
任务失败所以被上级骂了一顿,泰勒无法呼吸,她不想要看到休士顿变成另一具尸体,要是真成为那样,也有一部分是自己害的——光这点就令胃开始绞痛。
「嘿,审问官——」
「你查出来了吗?」泰勒问到,语气比自己想的还要急:「往哪个方向?还是在公路上对吧?」
「对,冷静点。」葛雷格说,他嘴巴上叼着已经是第三根的香菸,这似乎是对方心急的表现:「我想那个骇客应该不会对他做什么⋯⋯」
「你想?你是异常项目专业的,根本不懂人这块!汉考克先生。」泰勒瞪向对方:「你规划任务丝毫不考虑那个人的危险性,现在要是真出了什么事,基金会会怎么想?要是休士顿死了呢?他们会把错怪到谁头上?」
葛雷格沉默了许久,久到让泰勒觉得很不安,她不喜欢起衝突,但对方实在过分到出格的地步。她将拳头捏的死紧,希望这样能稍微平息脑海中飞快的思绪和衝动。
「这个吗,会是我头上。」葛雷格皱起眉头说:「我已经说过了是我全权负责的,所以你跟好我,我们看能不能借辆车追上去。」
对方罕见的没有多说什么,而是直接往前走,而泰勒跟了上去,又补了句:「你不该信任一个不是基金会的人。」
「为什么?」葛雷格在路灯下回头问,他的脸有一半都埋在阴影中。
「因为那是不一样的世界。」泰勒回答,有大半内容都是工作手册上的指导方针:「他不会懂这里的价值观,也不会理解我们在做的事情。」
「泰勒。」葛雷格开口,他停下脚步,下意识的泰勒也停了下来。她感觉晚风把后脑勺胡乱绑起的头发吹的更加凌乱。
「什么?」
「你不能这样说,」葛雷格吐出的烟飘散到空中:「就算你可能是对的,也不该这样说。」
她再次觉得无法思考了,泰勒不断深呼吸,她说:「找到休士顿后我会带他回去。」
葛雷格耸耸肩,于是他们一路上都沉默了,泰勒打了第三十次电话,直到手机没电休士顿也没有回应。她觉得胸口难受的不得了,没有吃任何东西的胃像是萎缩一样,每时每刻提醒自己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。
这个时间点,小镇没有任何一家店有车能租,就算报警也不太好解释。他们最后只能打电话回去站点,请那边的人追踪吉普车的去向,最后是说因为一直在移动中,那里的讯号也不怎么好,但可以肯定的是马修没有停下来,而休士顿八成也还活着。
八成。
她看着葛雷格的背影,对方比研究员更壮硕,她想着那样的臂膀在基金会里想必也相当适合苦力工作。但不知为何,泰勒突然想起她去了葛雷格家,在对方家发现了孩子的照片,葛雷格的儿子是怎么死的?是基金会的什么害死他?
泰勒将这些想法赶出脑袋,他们最终还是得在这个地方等到天亮,才能追到休士顿。所以泰勒随着葛雷格来到事先预订好的旅馆,她独自的一间房内有充电线,所以泰勒整个晚上都在尝试打电话,拨通一次又一次,讯息一次又一次。她不懂怎么追踪对方位置,也不知道仅仅只是握有休士顿的号码,到底还有什么除了打电话以外能做的事情。
然后,免不了的她会想起研究员。
等到清晨的时候,葛雷格敲了她的房门,而在两人对到眼时,葛雷格露出浮夸的表情,然后说:「虽然不是教徒,不过我还是要说我的老天啊审问官,你该不会整晚都在打电话吧?」
「对。」泰勒眨了眨乾涩的眼睛。
「听我说,我知道休士顿不会有事的。」葛雷格说:「那个骇客也知道不该随便对基金会的成员出手,所以最多,最多休士顿只会被双手綑绑,然后丢在后座而已。我也不希望他参与进来,所以你要把他带回去的话我不会有意见。」
泰勒抬起头,她直视眼前这个老男人的脸,对方看起来很诚恳,身上的烟味重的不得了。她觉得此刻不适合那些责怪的话语,真要说的话,自己就不该跟休士顿提议分头行动。
她握着手机,说:「好。」
「你明明就可以关心别人,怎么会在基金会内把自己搞到身败名裂?」葛雷格突然说到。
泰勒想要否认这句话的前半段,但她没有力气开口。休士顿依旧不接电话,清晨的阳光洒进这间破烂的旅馆房间内,她感觉温热的阳光照在肩膀,于是将窗帘拉上。
就在终于觉得能够和葛雷格反驳这句话时,手机铃声突然响了,而泰勒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,她赶忙接起电话,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连自己也意想不到:
「你还好吗?」
——三个小时后,他们来到距离这个城镇约一百公里外的公路旁荒地,葛雷格开着终于租借来的车,一路上超速飆车来到吉普车停靠的位置,而休士顿他本人好到不能再好,手没有被绑起来,看起来也没有被揍,甚至还吃掉了两人份的食物。
至于始作俑者本人则是睡在驾驶座上,泰勒忍住把车门拉开,然后把对方拖出来的衝动。只是听着休士顿解释他那无理的举动:因为想说等旅馆房间处理好要一段时间,而且他坚信葛雷格会把他叫过去,于是就鑽回去睡觉,而马修完全没有发现,就这么连车带人的一起偷走。
愚蠢。
但泰勒没有骂出来,她正准备坚决的告知休士顿这趟任务该取消,剩下的交给其他人就好这件事,下一秒葛雷格却在停好租来的车后,指着泰勒说:「喂,小子你知道吗,审问官为了你打了一整个晚上的电话喔。」
休士顿的脸立刻变得通红,他有些慌乱的说:「我、我知道你有打给我,但是我因为怕兰央会打来所以睡觉时就关了静音,对不起⋯⋯真的很抱歉。」
这下泰勒也觉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,她不晓得自己是因为任务目前为止没出太大差错而感到庆幸,还是因为休士顿没事。
「对不起,」休士顿又说了一次:「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,你是不是整个晚上都没睡觉,要不要进去车里睡?」
「我要带你回家。」泰勒开口,她试过想要柔和,但话一出口总是没有任何感情成分:「这个行动太草率了,你不该参与进来。」
休士顿瞇起眼睛,他看起来像在恳求:「泰勒,拜託……」
「不,别再说了,我会开汉考克先生租来的这辆车送你回去,上车,休士顿。」泰勒加重语气:「别让我说第二遍。」
「嘿。」睡在驾驶座的马修突然起身,而泰勒愣愣的看着对方一隻脚踏到地面,维持着半下车的姿势:
「我没有要绑架他,我只是想要自己过去。不是那傢伙的错。」
泰勒不知道马修现在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,这个诡异男人的行动准则完全摸不透,但泰勒当然有应对办法,那就是眼不见为净。
「哇,但这辆车是我的欸。」葛雷格说:「你为什么不自己租别辆?」
「这不是重点!」泰勒开口:「既然这个傢伙不肯听从基金会,他无法掌控,我们就应该採取行动,而不是放任对方,搞得好像家庭出游一样,汉考克先生!我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坦承过杀害基金会员工的人是无害的。」
她似乎成功把所有的视线都投掷到葛雷格身上了,对方撇撇嘴,扬起下巴说:「我说过了,基金会是个烂地方。」
「还真是好理由。」泰勒皱眉。
葛雷格双手一摊:「审问官,我没有觉得他是无害的,而是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立场,要是谁越界都会產生很严重的后果。」
「同意。」马修说。
泰勒知道自己要是再待下去,她不明白的事情只会像杂草一样,生长的越来越多。她看向休士顿,对方的眼神当然说着他不愿意离开这里。
泰勒也不想逼迫人家,强拉着某人,然后注射记忆清除剂这种事她干过太多次。现在要是再添上一笔,那真的是火上加油。
她头也不回的准备坐上那辆车,至少自己该回去,然后看能不能请求支援,或者乾脆终止整个行动——
「泰勒,泰勒,嘿。」
然后休士顿凑过来,他离的很近,近到泰勒直视对方的眼睛,有些红肿,好像才刚哭过。
「我想跟你们一起行动,拜託。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,我保证。」
她突然想问对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,但终究没有。就好像自己也不敢反问研究员的问题。
她撇过视线,放在车把手上的掌心也没有向下压。几秒后,泰勒说:「要是再出一次这种意外,我会直接把你给——」
而休士顿衝着她微笑,那感觉像把整个笑容给砸到自己脸上。
他们最终还是相安无事的继续前行。马修对于开走车的理由是他想自己处理,还说了一堆觉得葛雷格动作超慢,他自己来才比较有效率之类的话。而泰勒没有反驳对方已经踌躇了二十年,怎么可能因为现在的速率才开始觉得焦急——谎言,一定都是谎言。
经过商量,休士顿被换到前座去,而泰勒则随时准备好可以崩了马修的准备。但一路上却一扫之前的常态,前方的两人相谈甚欢。她不免得注意听的讨论话题包括休士顿的童年生活,他和弟弟很喜欢在雪地里玩耍,据休士顿说,那是因为雪融化就消失了,简直是现成的玩具。
那些听起来对泰勒来说好遥远,但她仍旧试着想像;那个被寄给自己的信函中的男人,听上去善良且亲切的休士顿的弟弟,在得知基金会的存在,又无法被消除记忆后,他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。
她有些无意识的瞥了眼马修,而对方也将视线看过来,捲发遮盖了马修右半边的脸,他剩一隻眼睛露出来。
「你觉得哪个比较好?」前方发出笑声的时候,马修低声询问:「是被基金会夺走生活,还是生活在基金会?」
有那么一瞬间,她以为是研究员问了自己这样的问题。泰勒沉默许久,她看着马修,对方也望着自己,她觉得该诚实以告不知道,但某种翻搅的感觉迫使着自己开口:
「我没有生活在基金会。」
「那你是干什么的?」
「我就是基金会的一部分,一直⋯⋯都会是如此。」